我以前一说他打我，害我现在下巴都老是脱臼，我爸都是回嘴说:你爷爷小时候还拿刀追着砍我呢！大人这种经典比惨套路一出来，我就很郁闷，干脆闭嘴不说话，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不理他。觉得和他没得聊了。
今天一说他又这样顶嘴，我突然想会不会他其实不是比惨，只是想和谁说说这件事。但是我们两个每次都是，说到这里对话就戛然而止。他更不可能和其他成年人说“我小时候我爸打我！”。可能从来都没有人听他说完过自己小时候的事。

我说，那你爸爸那样，你那时候是什么感觉？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很伤心。
他说:我的爸爸很辛苦地养大了我。
我摇头说，这是两个事，你爸爸那样对你是错的。小的时候，被爸爸拿着刀追，难道不觉得很害怕，很难过吗？
他说:那确实，我们几个小孩都觉得他生气很可怕。爸爸以前心情不好，惹他不高兴，就会把妈妈的下巴咔吧弄脱下来，气消了再装回去。我经常记得就是妈妈坐在床那边哭，下巴掉在那里，一晃一晃的。

他说到这里，手做出来那个一左一右拧下来下巴的动作，看得我毛骨悚然的。

我心有余悸，说，那还好你没有对我妈妈这样。但是你有一次吵架，也把垃圾桶拿起来砸她的头，我很害怕，你不能学你爸爸。
我爸说他不是故意的，他那次是手滑了。
我很严肃讲，就算没有打人，砸东西也是家庭暴力，因为你在借破坏物品这个行为恐吓家人，这就是精神暴力。同样的，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动作故意很粗暴地摆弄家具给别人看，其实也是家暴。
他烦躁起来，抱怨:女人太脆弱了……
不是女人太脆弱了，是人是需要爱护的。你没有被爱护过，你不知道。你被你爸爸破坏了，她们没有，她们比你完整，所以你用你习惯的方式对待别人，她们会破碎，会受伤。你不懂这个，我懂这个，我要教你这个。
我问你，你很恨妈妈，恨xx吗？
他不说话。
你不恨她们，所以为什么要让她们伤心呢？你也想好好对她们的话，你现在要听我的。我会让你学会怎么爱护她们，她们也会爱你。我知道你很聪明的，你会学会这个！我一直鼓励他。

我的爸爸确实很聪明，很优秀。我觉得我爷爷很可能是存在人格障碍的，酗酒后拿刀追砍孩子，把伴侣折磨得多次跳楼、甚至习惯性脱臼，这种创伤性的回忆，让我爸爸直到他父母去世最终也没有学会该怎么正常地对待家人。他的应对方式是把这一切正当化、高尚化，甚至对这种对待感激涕零，哪怕兄弟姐妹在这种情况下成了精神分裂患者，也不会改变他对自己父亲的信仰。
“正是我父亲的残酷鞭笞，磨炼造就了现在坚强优秀的我”……
但是这都是扯淡，坚强优秀和宽厚待人不冲突，他本来可以更好，更坚强的同时也更温柔。爱不会伤人。
但是我也不想责怪他，小时候的他很可能抱着这样的信念才能存活下来。我爸爸就像受到重创，无意识凭着自己粗糙的包扎愈合了伤疤，带着巨大的疮疤野蛮生长成了奇形怪状的一棵树。
伯伯姑姑没能存活下来，我的爸爸就把他们归为残次品，就像他把我，我妈妈和xx，都归为脆弱的劣质的残次品一样。
我甚至怀疑上一辈的长辈有大部分都是这样，在黑暗里长成了一片扭曲的树林。

我爸爸已经开始在努力学着怎么和人相处，我也有看到他的进步，但我隐隐约约觉得还是不够。
我得在我爸心里立规矩，让他接受我比他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我比他更强，更好。我能感觉到，他已经接受了我比他书读得更多，更聪明，更有远见，懂的更多。但是只要他心里还有爷爷这个不可推倒的神像在，一切都不会彻底解决。

我知道我这么做，会让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曾经被伤害，其实是半强迫地让他再重复一次创伤回忆。这个过程里他会体会到迟来的新的痛苦，是他此前一无所知时没有体验过的痛苦。
但是没关系，这次有我陪着他，帮助他，他总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身边谁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