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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惕,魔怔键政会错失诺贝尔奖

1946年,阿根廷前总统胡安·庇隆上台执政,博尔赫斯因在反对庇隆的宣言上签名,被革去市立图书馆馆长的职务,并被侮辱性地勒令去当市场家禽检查员,刚收到通知时,博尔赫斯还以为是一个玩笑,直到确定这是庇隆政权对自己的羞辱时,为了维护人格尊严,他不畏强权,拒绝前往任职并发表公开信以示抗议,得到知识界的广泛声援,也因此永远地和庇隆政权结仇。

失去图书馆工作后的博尔赫斯开始以讲学为生,先后到达美国得克萨斯大学等学校演讲,并成为一名极富魅力的演说家。直到1955年10月17日,庇隆下台后,他再次被任命为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同时,兼任阿根廷作家协会主席、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哲学文学系英国文学教授。这年,博尔赫斯已56岁。

在博尔赫斯一生的认知中,“反庇隆”才是阿根廷彼时唯一的真理,有一次,在美国讲演完接受采访时,人们问到博尔赫斯对于庇隆的看法,博尔赫斯面不改色地答到:“百万富翁们的事,我不感兴趣。”人们再问道他对于庇隆现任妻子,从交际花一跃成为第一夫人的艾薇塔·贝隆的看法时,他答道:“婊子们的事,我也不感兴趣。”这一番言论,无疑是对反资本主义及共产主义的庇隆政权一记大大的耳光。

在当时的阿根廷,庇隆主义的形成及其影响非常复杂,众说纷纭,但在博尔赫斯眼里,庇隆主义就是法西斯主义,在这个问题上,他不会同任何人心平气和地对话,也因此,使其成为拉美饱受争议的人物。

直到1972年的一次访谈中,他为了表达对庇隆有可能重掌政权的激愤,脱口说出“阿根廷的先民用残剩的黑种奴隶充当炮灰是明智之举,清除国内印第安土著是历史性的成就,使人遗憾的只是留下了无知的种子让庇隆主义滋长”。

这样的言论激起拉美知识界的愤慨和公开抗议。1976年底,博尔赫斯又亲自前往智利,从大独裁者皮诺切特手中接受了贝尔纳多·奥希金斯大十字勋章,随后瑞典文学院院士阿瑟·伦德克维斯特发表公开声明称:这一大十字勋章让博尔赫斯永远地失去了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机会。果然,在博尔赫斯连续十几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却没有一次获奖后,成为永远绝缘于诺贝尔文学奖的十大遗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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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当时掌握阿根廷政权的自由主义者和知识分子相比,庇隆也是不一样的,他满脸笑容,收音机里的声音十分友好动听,朝后梳的头发乌黑发亮,身边还时常站着一个头发金色的漂亮女人——她就是庇隆后来的妻子爱娃。正是靠着这些骗人的绅士风度和一些“悬空的承诺”,庇隆获得了成千上万的支持者。四十年代初,他利用阿根廷民主政治的失败和历届政府的软弱,成功地在政府中巩固了他的地位和势力。不过,在博尔赫斯看来,有地位也好,势力大也罢,他充其量只是个“外省的暴发户”,是个“野蛮的高乔人”,是“阿根廷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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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眼看着这个“服饰讲究、权欲熏天的军阀”在政府中屡屡得势,日渐坐大的样子,博尔赫斯似乎预见到了阿根廷的未来,并把他的预见写成一首诗公布于众。这首诗题名为《猜测的诗》,这样写道──

高乔人赢了;
胜利是他们的,
这些野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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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在猜测阿根廷未来政局的同时,对自己未来的命运也作了猜测——
在这黑夜的镜子里,
我追上了我
那张无可怀疑的脸。
我踩上了寻找我的长矛的阴影。
我死亡的嘲弄,骑兵,鬃毛,
战马……向我逼近
坚硬的矛刺穿我的胸膛
锋利的刀割断我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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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是对庇隆,还是对自己,博尔赫斯的猜测都是十分准确的。1944年,47岁的庇隆出任阿根廷副总统,两年后又顺利当选总统。1946年6月,庇隆就职总统后两个月,博尔赫斯失去了米格尔·卡内图书馆的公职。失去就失去,问题是失去的同时庇隆政府又专门给他安排了另一份新的公职:科瓦多街鸡兔市场检查员。别说明眼人看得出来,就是一个瞎子摸也摸得出来,让深度近视、手无缚鸡之力的博尔赫斯去做这份工作是荒唐的,也是恶毒的。对此,博尔赫斯除了拒绝,别无选择。当然,借诗发发牢骚是免不了的:

那个不知名的冷酷无情的神
把恰如其分的工具给了他选中的人:
把黑暗的墙壁给了弥尔顿,
把流浪和遗忘给了塞万提斯。
记忆中得以延缓的东西归于他
归于我们的是渣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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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当初博尔赫斯作《猜测的诗》抨击庇隆显得过于任性和政治上的幼稚,那么现在庇隆如此明目张胆又恶毒地回击博尔赫斯,同样显得过于任性而缺乏政治风度。毕竟,博尔赫斯从本质上说只是一个文人,从客观上说这个文人在阿根廷作家圈内不是没有一点影响力的。庇隆对博尔赫斯甩出的恶毒的“最初一击”,非但在相当一部分作家圈内失却了信誉,而且也预示着以后他当政期间将始终有一个叫人头痛的声音陪伴着他。这个声音很快就在一次宴会上放开了喉咙──

独裁扶植了压迫、奴役、残暴,更可恨的是扶植了愚昧……一对曾经偷偷摸摸性交的男人和女人,如今虽然可以堂而皇之地性交,却又在偷偷摸摸地干着国家大事……今天的阿根廷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屈辱、黑暗……

作为博尔赫斯的老朋友,《南方》杂志没什么犹豫地刊登了这篇几乎毫无顾忌的发言稿。庇隆深感头痛,但对一个已经失去公职的无业人士,他似乎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治理他。这下博尔赫斯尝到了甜头,胆子变得更大。1947年,博尔赫斯和比奥尔合作编著《怪物的狂宴》,对庇隆政权进行了露骨的讥讽,以致当时阿根廷没有一家刊物胆敢刊发,包括一向支持博尔赫斯的《南方》杂志。莫内加尔一直是博尔赫斯忠诚的支持者,据说当他看过此作后,“深感博尔赫斯憎恨庇隆的程度已近于歇斯底里”。有人指出,在这篇文章里博尔赫斯对庇隆和他的政权的发难已经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有些说法更近乎猜想,还有一些甚至是“他作为一个小说家凭空编造的”。这篇文章当时没有发表出来,应该说对博尔赫斯不是一件坏事。因为如果这些猜测坐实,博尔赫斯无疑要背负起光天化日利用文学之禀赋为政治站队提供便利的恶名。但是,发不发表都说明博尔赫斯对庇隆和庇隆政权的憎恨已经从开始的无意变成了刻意,从模糊变成了清晰,从而变成了一种个人化的情绪和努力。他也许以为通过自己的一些努力会把庇隆扳倒,所以不愿罢手,甚至有意团结部分作家,指望“人多力量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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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然是十分幼稚的。事实上,从他公开反对庇隆起,这位“口吃的、胆小的作家”在面临政治压力的同时,也面临了诸多意想不到的非政治的压力。昔日好友萨瓦多,因为实在忍受不了他对庇隆的固执和任性,终于与他分道扬镳;忠诚的支持者莫内尔加,因为常常感到无所适从,禁不住也发出这样感叹:如果允许我选择,我更愿意跟他的作品在一起。

当时博尔赫斯正在和埃斯特拉“谈情说爱”,埃斯特拉说:他当时的心情糟透了……有一阵子,他提出想跟我结婚,也许是以为结婚会改变他目前的现状。可我怎么可能跟他结婚呢?至少目前,我无法把他看作我的丈夫……我不是害怕嫁给他,而是无需嫁给他——我嫁给他毫无意义……

埃斯特拉说的有些躲闪和隐晦,但博尔赫斯的心理医生米格尔·科恩·米勒不准备躲闪,他在日记中会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隐晦的背后是什么真相:那时候,我在五月广场附近有一家诊所,有一天,佩罗把博尔赫斯带来,说希望我帮助他“克服胆怯”。后来,我发现他真正需要克服的是“性无能”……所有男人一旦面临这种事,总会变得十分胆怯的……有一点可以肯定,博尔赫斯的“性无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主要是由于情绪焦虑和一些外在因素引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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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科恩·米勒告诉我们的已经是一种极限的东西,它说明博尔赫斯当时的状况确实是很不好……简直糟糕透了!这当中,庇隆即使负不了全责,起码要负一半的责任。事实上,庇隆让博尔赫斯受的屈辱远比我们知道的多,甚至比我们想的还要多。这一点,我们从庇隆下台后,新政府一下给他两个公职上也可以看出来。

1955年,庇隆政权垮台,新政府一下补偿性地给博尔赫斯两份美差。两个差使都是博尔赫斯喜欢又擅长的:一个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文学教师,另一个是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博尔赫斯在回忆那一天——1955年10月的一天,赴玫瑰宫站在阿根廷代理总统面前接受任命时这样说道:真有意思,玫瑰宫里见不到独裁者了,我平生第一次和共和国总统握手,像是一场梦……遗憾的是,当时博尔赫斯的双目已经基本失明,为此他在自传里这样写道:上帝赐给我80万册书籍,同时也使我失去光明,这真是妙不可言的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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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水还是源自他由于“庇隆情结”而蓄就、纠结的个人化的政治热情。出了名的博尔赫斯有机会四处走一走,而且走到哪里说到哪里。也许是失明的缘故,或者是见得多了,此时的博尔赫斯不再对讲台胆怯,甚至连口吃的毛病也好了。总之,他现在口才变得很好,众所公认的好,到哪里演讲台下都是满当当的,说什么都令人叫好。问题是谁也不敢保证,他台下坐的都是纯粹的文人、学者,有时候因为个别人别有用心的操度,“容易上当受骗”的博尔赫斯常常会在不知不觉间把一堂精妙绝伦的“文学课”演变成了一场捉襟见肘的“政治课”:

我一向信奉民主,但现在不了。

我认为阿根廷在今后50年或者也许是100年应该进行选举。不过现在我们对那种事情还有准备。当共产主义已经潜入我们所有的邻国时,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我现在不是,也从来不是有人以前所谓的道德说教者或者寓言作家,或者如今所谓的“任务作家”……我是个保守党成员,那本身就是怀疑主义的一种形式,从来没有谁把我指认为共产党人、民族主义者、反犹分子、小魔王比利或者独裁者罗萨斯的追随者。我相信,有朝一日我们应该没有政府……

我相信革命,并且一直耐心地在等它到来。革命不会有政治领袖,不会有宣传口号和旗号……人们谈起新的什么革命时,我总是问道:“你们打不打旗号?”如果回答是肯定的,我就知道那不是我拥护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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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真的,谈论文学博尔赫斯是一把好手,但要说政治他简直叫人担心。尽管莱昂诺尔(他母亲),包括博尔赫斯自己都想远离政治,但总是一不小心老毛病又犯了。无法摆脱政治,这几乎成了他晚年的一个顽疾,一个无法驱赶的恶病。博尔赫斯这么智慧又洒脱的人,一个以想象为生的文人,为什么独独在“这个问题”上老是纠缠不清,简直不可救药?

根源还是在庇隆头上。庇隆的下台并不意味着他死亡,更不意味着他众多追随者已经烟消云散。从某种意义上说,庇隆和博尔赫斯一样,不是个认输的人,也和博尔赫斯一样拥有大批追随他的人。他在流亡国外期间——漫长的18年,他和他的追随者们从没有放弃“东山再起”的雄心,而且随时都可能东山再起。这一点博尔赫斯是看明白了的,同时博尔赫斯还明白一点就是:只要是支持庇隆再起的,他就反对,反之他就拥护。这种鲜明的政治立场难免显得简单化,也难免容易被人利用和责难。为此,他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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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9月,庇隆以60%的得票再次当选总统,博尔赫斯不会无动于衷。就在庇隆再度入驻玫瑰宫后的没几天,博尔赫斯便“爽快地”接受了《新闻周刊》采访,并侃侃谈起来:庇隆是个二流角色,他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死去的话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对国家没有影响……谈起玛丽亚·庇隆(著名的爱娃去世后,庇隆娶她为妻),博尔赫斯尤其刻薄,连同爱娃的亡灵一块嘲讽道:跟他前妻一样,也是个卖笑的,而且还低一个档次——可怜的东西!第一个死了,当然应该找个替代的——找个卖笑的替代太容易了……

记者问他是否感觉到新政府的威胁时,他的回答强硬中又藏有机智:没有。丝毫没有。首先我和这个我不信任的政府没有接触,其次,他们知道如果伤害我会引起国际反应的,他们不会这么蠢,给自己找麻烦;再说,我帮了他们忙,我使世界更关注阿根廷。我自己辞去图书馆的职务也是帮了他们忙,免得他们为了撤我职而犯难——我认为辞职的做法很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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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是个聪明的做法,起码庇隆不可能再对他搞什么“鸡兔事件”了。但是威胁是少不了的,有一次他98岁的母亲接到一个电话,说要马上过来“宰了她”。老人家把详细的地址告诉对方,并且叫他赶紧过来,她等着呢。对一个快一百岁的老人说,死显然是没有威慑力的。不过,还有一次倒是很有威慑力,有人在他们家门口放了一枚足以炸死全家人的炸弹,幸亏没有引爆就给排除掉了。

只要博尔赫斯不闭嘴,类似的事情绝不会少。好在庇隆福泽有限,不到两年就归了天,而伊莎贝尔·庇隆又不争气,转眼间被人夺了政权。这下博尔赫斯很是庆幸,庆幸的方式是对新政府表示“热烈又公开的欢迎”。当新政府领袖魏地拉将军对他发出共进午餐的邀请后,博尔赫斯丝毫没想到应该拒绝,而且事后还要错上加错地对外宣布魏地拉的军政府有“绅士风度”。其实,当时稍有点头脑的人看得很清楚,魏地拉是个比庇隆还要祸国殃民的货色,博尔赫斯公开支持他完全是一种弱智的表现,无异于是等人来诋毁他自己。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是一句政治上颠扑不破的至理名言,显然博尔赫斯不慎信奉了这句话。

这还不够,更弱智的事情还在后面。这一年岁末之时,博尔赫斯居然荒唐透顶地赶去智利会见皮诺切特将军,并接受了贝尔纳多·奥希金斯十字大勋章。如果说以前博尔赫斯犯的“政治毛病”都可以原谅,那么这一次是绝对不可原谅的,事后确实也没人原谅他。在马德里,《拉丁美洲札记》杂志几乎当即做出反应,取消原已编辑好的一期“博尔赫斯专集”。有的地方甚至当众烧毁博尔赫斯书籍,至于明的暗的批评谩骂就无法说清了。关键是斯德哥尔摩,几乎就是从此“下定决心”不再把诺贝尔的荣誉授给“这个愚蠢透顶的政治小丑”。事实也是如此,博尔赫斯至死也没有机会站在瑞典文学院的领奖台上。为此,博尔赫斯曾这样说道:获奖总的说只可用来满足虚荣心;既然是为了满足虚荣心,那么获不获又有什么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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